查看原文
其他

江光荣教授专访 | 从文学,作曲到心理咨询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华人心理师 Author 江光荣


文章来源于《华人心理师》人物访谈第一期。


人物介绍



江光荣

华中师范大学教授(荣休)、湖北东方明见心理健康研究所(一个致力于通过研究、实践和服务促进心理健康和心理治疗发展的民办机构)创始人。

在过去的30多年里,江光荣教授一直是中国心理咨询与治疗、心理健康领域的杰出引领者之一,也是心理科学和心理治疗研究方面的知名学者,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国民心理健康素养和心理求助行为、心理咨询与治疗的过程-效果、大学生自杀的心理解剖、青少年自伤行为,以及中学生学校心理辅导等,在这些领域均发表了重要的原创性研究成果,总计撰写或共同撰写期刊论文100余篇,编著或共同编著书籍20余部。

江光荣教授一直致力于推动心理咨询与治疗在中国文化背景下的本土化发展,将西方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理论和实践与中国文化相联系,开展了相关的实证研究,并在中国推广了具有文化适应性的心理健康教育。在创办和发展东方明见心理的过程中,江光荣教授积极寻求与海外学者/从业者和组织的国际合作,以加强面向中国人的具备文化相关性和科学合理性的培训、研究与服务,让世界享受东方文化的人文精神,关注中国本土心理学的影响。



本次访谈主要围绕以下六个主题:
  • 从文学,作曲到心理咨询:一路不变的对人性的探索

  • 眼界开阔,立足中国现实,着眼国家心理服务事业的发展

  • 辩证思考“心理咨询的中国化”

  • 中国心理咨询专业的专业化建设历程与展望

  • 职业成果回顾和未来聚焦


  • 凝聚同行的力量,兼容并包




从文学,作曲到心理咨询:一路不变的对人性的探索

《华人心理师》

江老师好,我了解到您在本科阶段是学习作曲的,后来才转到心理学,不知道这中间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呢?


江光荣其实要是了解中国的那段历史就挺容易理解这个事的,我学作曲并不是因为我有音乐的天分。当年我念大学是因为我喜欢文学,最后被艺术学院的老师看上了,他们需要培养一个未来教“文艺理论”课的老师。我对文学有兴趣,而且当时还有一点点成绩,所以他们招了我。本来的计划是招了以后送出去代培,毕业留校当老师。但是进入艺术学院以后,事情发生了变化,送不出去了。就跟我说要不然你就留下来学音乐。音乐我啥都不懂,器乐声乐都没一点基础。结果选择了作曲专业。念完了之后还真留校了,应该是学校看中我在别的方面的一些能力。留校后做了团干部,但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文学。
后来跟住在音乐学院里面的一位作家有来往,有点从师的意思。某一天他跟我说,文学是“人学”,你要是想搞文学,想了解人,得学点心理学。当时国内了解心理学的人很少,我问他什么是心理学?他说“我也不知道”。然后我就自己去找。我一个同学在华中师大,她帮我联系到一位心理学老师,开了个书单给我,从此开始了我的心理学求学之路。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现在想想我和心理学的因缘,似乎是一系列偶然,其实里头有一个必然,就是我想要了解人性,对人感兴趣,喜欢文学是因为这,投身心理学也是因为这。

《华人心理师》是的,您虽然是因缘际会去了音乐学院,从学作曲跨到心理学。这种跨学科的学习有没有什么共通之处?或者说促进的作用呢?


江光荣

开头学音乐对我后来做心理学没有多大影响。音乐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学音乐给我留下的唯一财富,就是喜欢听音乐。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中的一些东西,跟宗教哲学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当对心理学感到失望的时候,可以转到那一部分去。


《华人心理师》确实非常赞同。我注意到您的硕士方向是理论心理学,您觉得这个阶段的学习对您后来的学术生涯有一些什么样的影响?


江光荣这个倒是挺有影响的。因为我之前学心理学,不自觉地就会进入到理论领域。我记得研究生备考时,就对心理学历史特别有兴趣,花了很多时间,从古希腊和古代中国这一个脉络下来,就知道了很多人类历史上对于人类心灵的探索和解读。我当时最感兴趣的应该是哲学心理学,对目前的实证心理学那部分不太关心。我一直到现在还是对哲学很感兴趣。这段经历对我后来的心理学生涯有所影响,虽然我毕业之后没有做理论心理学,而是做应用,做心理治疗和心理咨询,但是我一直认为好的心理治疗师应该有哲学头脑




眼界开阔,立足中国现实

着眼国家心理服务事业的发展


《华人心理师》

您也是国内最早的一批在境外接受咨询心理学博士训练的老师之一,当时您是跟随着林孟平老师攻读博士学位。那么现在您回望那段时光,您认为读博经历对您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江光荣我去香港读博士的时候已经很大年龄了,都过40岁了。在我离开之前,大陆临床与咨询这一部分非常薄弱。大家对世界范围的临床心理学,咨询心理学的情况了解得非常少。所以我在中文大学4年,最重要的获得是打开了眼界。
比如,当时在大陆我们的文献资料非常贫乏,只能集中地去读少数心理学家的作品。我在读硕士的时候,因为对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兴趣,把马斯洛弄得很明白,把他的主要著作差不多全部读了一遍,有一些心得。对罗杰斯也有兴趣,但是当时大陆就没有罗杰斯的书。到了香港中文大学,才有机会系统地研究罗杰斯。结果是写了《人性的迷失与复归:罗杰斯的人本主义心理学》。总结来说,这段学习经历第一个收获就是开拓了视野,知道心理学,知道心理咨询与治疗在世界上是个什么样子。
另外,第二个是有机会去比较系统地整理、思考一些在之前我已经开始思考的问题,尤其是结合做博士论文。结果博士论文选择研究中国学校的班级环境。研究的初衷是想回答这么一个问题:在中国大陆,如果要在中小学做心理服务或者是心理辅导,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实际上,我去香港之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到选择博士论文主题时,这个问题变得更加压迫我了。我清楚地感受到,在大陆做学校心理辅导,我们没有基础,没有专业人手。中国有那么巨大体量的中小学服务,从何着手?应该找一条有前途,能够走得通的路,同时又适合中国的中小学的实际情况。
我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世界各地的(情况),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一个想法。我发现中国的中小学有一个非常有特色的东西,它的班级和班主任制度!我们这个班级和班主任制度很特别,跟欧美国家不一样。你们在美国读书可能非常清楚,中国中小学的组织形式跟西方是很不一样的。中国的孩子们在班级里边学习和生活,跟欧美的孩子在学校里边的情况相当的不同。我意识到中国班级的班主任设置很特别。
在理想的情况下,班主任其实是第二家长,班级是学生的第二个家。这么一想,整个事情在我脑子里边就变得非常有意义了:应该从这个角度去探索。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没有哪一个环境比得上家庭对人的影响,如果班级环境真的是第二个家,这里头肯定有有意思的东西。所以我就做班级环境的研究。到现在我还在继续做这个题目,只是越来越偏向班主任和班级,不再强调像欧美的中小学那种有一个学校范围内的专职心理老师来做学生的心理健康服务,以治疗为特色这样的。这些对我来说是很大的一个转变,至今我还是认为我的想法和思路是对的,做的这些探索也有价值。

《华人心理师》对,江老师讲的这段我是特别有感触的,我到这边来上学,然后观察这边的学校,确实和国内班主任和班级的概念是很不一样的。因为我也是在国内上的中学和小学,就特别能够感觉到您刚刚提的班级是第二个家庭,班主任是第二个家长的这样的概念,特别是对于中小学生这个年龄段来讲,影响是非常大的。


江光荣真的是这样。这里头还有个插曲,就是我的导师组有老师建议我跟美国在这方面的概念一致起来,叫“课堂环境(classroom environment)”,不要叫“班级环境(class environment)”。我自己的老师还好,她一直都支持我。但是学院里边其他老师不是很支持,包括还有来自台湾的老师,他们很多是在美国留学读博士的,习惯性地直接接过美国人的“课堂环境(classroom environment)”概念做研究。这促使我去系统地比较 “班级环境”和“课堂环境”,最后结论是,在中国重要的是班级环境,不是课堂环境。为了说服老师们,我在论文里边整整写了两页纸,把各种证据都列出来,最后他们终于意识到我是对的,被我说服了。这事情蛮有趣的。

《华人心理师》

做这样的一种有开创性的中国化的一些研究,在一开始是会遇到一些困难,我也特意回过头去看您在早期,比如说1992年就在《学校思想教育》这本杂志上发文章,认为中国化是心理咨询在我国发展的必经之路,那么今天也特别巧,正好是这篇文章发表30周年之际,您觉得这些年我们在心理咨询中国化这个领域里面经历了一些什么样的历程?有一些什么样的代表性的成果?


江光荣我当时写那篇文章,是心里有感而发。其实那时候大家对西方的了解还非常的有限。当时我就有一个隐忧,就担心一味的拜倒在西方的理论和实践模式上,会导致我们本来可以有的东西,或许是更好的东西,被压住了,出不来。但是我并不喜欢盲目抵制西方的东西,我还是主张先要学西方。因为毕竟西方心理学比中国发展得更好,起步更早一些。你要说这些年咨询心理学中国化走过了什么样的历程,我想到的头一条就是从盲目地学西方,到自觉地、有反思地学西方。开头可能有一点带着崇拜盲目地追随的味道,到开始自觉地、有分辨地去学,逐渐有了主体意识。
但是目前也就停滞在这个过程中。未来会不会出现中国的心理助人发展出一套自己的东西?这个总体而言不好说,但是在局部是有可能的,比如说中小学。因为中国学校的实际情况跟西方太不同了,所以很有可能得从理论到实践模式都发展中国自己的东西。至于目前在社会上的心理咨询服务,高校里边的心理咨询服务,都是既吸收了西方,又立足于自己,有自己的创新。但是目前中国的临床与咨询心理学,从整体的发展水平而言,跟西方比的话,相当于一个初中的水平,别人是大学水平。我们在各个方面都存在问题,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在发展,而且发展得挺快。


《华人心理师》

非常赞同江老师。这也回答了接下来我想问的两个问题,关于一些您的代表成果,比如说中小学的班级制班主任制,这是一个非常中国化的沉淀。另外,江老师也提到了中国心理学未来发展的问题,还是需要慢慢地摸索,一方面结合西方的这个东西,另一方面也要结合中国具体的情况,特别是您比较关注的中小学这方面的。


江光荣中小学是我关注的点之一。这两年因为疫情影响,中小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更突出了。我和几位专家正在策划,明年开一次全国性的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论坛,想要推一下中小学的心理健康教育。不过这种努力只是学术界的行为,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主要还需要解决体制机制问题。我们国家是举国体制,教育部在落实22部委文件,解决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发展的体制机制问题上,还需要有更有力,更切实的举措。自上而下的体制在方向对、举措有力的情况下,会出现奇迹般的成长;但是一旦政府主管部门做不到位,会长时间妨碍某一个方面的发展,我们现在就是面临这样一个问题。
另外,我觉得还有一块,中国心理学会下面的,尤其是注册系统的工作,我们都知道这几年在国内它是有好影响的,如同一股清流。它一方面坚持专业性,坚持伦理,坚持心理助人的普世价值,另外一方面积极地去发展探索中国的行业发展模式,包括职业形态这些方面的东西。这些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挺不容易的。
当前的情况是全社会心理健康服务的行业规范迟迟没有出台,处于一个政策真空期。注册系统树不大,但是挺招风,好些个“仿注册系统”在拉山头圈地。我担心未来中国心理助人行业出现类似日本那样的局面。日本的临床心理方面有8个学会,互不隶属,各自做自己的事情。底层的专业人员往往必须参加两个到三个甚至更多的学会。不像美国,虽然也有很多协会,但是主要是两家在竞争,这个就起到了促进整个学科成长的作用。我们也要竞争,靠竞争促进发展,但是要防止出现日本那样的局面。可是我不知道怎样防止。



辩证思考

“心理咨询的中国化”


《华人心理师》

您觉得对于心理咨询的中国化有哪些重要的考量?还有未来有哪一些问题需要去解决。


江光荣

关于心理咨询的中国化,我其实考虑得不太多。20年前想这个问题,好多都是假设情况,不是现实情况。现在重新面对这个问题,有许多就不是空想了。关于这问题我可以先直接说一句,刻意地中国化,为中国化而中国化,不是一个好主意。


我更愿说,要有一个合理可行的发展路线。似乎应该同时重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要认真向西方学习。西方在心理病理学基础研究、心理治疗理论创新、心理干预方法效果的科学研究等方面,远远走在我们前面。这个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去学。另一方面要扎根中国的实际。我们在科学和实践上的探索,要切实地基于中国的实际。这就是我觉得最重要的发展路线。我现在不太喜欢“中国化”、“本土化”这类提法,听起来好像要跟西方争个半场似的。如果我们把西方作为一个对手,刻意地着它发展自己,你发展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个畸形儿。


真正的自信,是既虚心学习,又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研究和探索。我们现在在东方明见做的一些项目和研究,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心态。
举个例子,我们做“工作同盟”的测量,这个在西方基本上是博丁(Bordin)归纳的三维模型对吧?大家都知道,就是“任务一致”、“目标一致”和“情感联结”这三个。但是我们拿工作同盟问卷(WAI)在中国人样本中去测,测过3个样本,结果都得不到博丁的结构。然后我们就一方面借鉴西方关于工作同盟的理论和研究,一方面立足自己,从访谈开始重做中国的工作同盟。就有了朱旭的博士论文。最后发现中国的“工作同盟”的结构跟Bordin有同有异。我们的也是三个维度,分别是“工作取向”,“情感联结”和“投入(承诺)”。
这里有个故事,朱旭还在做论文的过程中克拉拉·希尔(Clara Hill)教授来访问。我们就跟她介绍朱旭正在做工作同盟。她开始有些不以为然,大致意思是说“工作同盟”的结构和测量在西方已经没人做了,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家用这个问卷就完了,你们怎么还去做这个呢?我们就告诉她,我们几个样本都得不出来原来西方得到的结果,然后介绍我们怎么做的。最后她很欣然地接受了,说你们有道理。这就是我心里想的,心理咨询在中国的发展,要学习和借鉴西方,更要立足中国实际。但凡基于中国的实际,得出的结果就可能有文化和生态效度。

《华人心理师》是,江老师讲这个我是非常地感动,(这些工作)非常地务实,西方它先进的东西咱也要学,但是一定是立足中国的实际情况来研究(中国的)实际问题,而不是说为了标新立异而搞的中国化。


江光荣

是的,你对标美国的一个东西,说我要做一个跟你不一样的东西,还没开始你就错了,这样的出发点最后很大概率会出来一个畸形的东西。




中国心理咨询专业的

专业化建设历程与展望


《华人心理师》

您刚才有提到在职业发展过程中,做了很多关于推动我们国家临床与心理咨询专业建设的努力,想问一下您在推动我们国家学科的专业化建设的过程中,有哪些地方让您觉得比较有感触吗?以及就是说在未来的专业化建设的过程中,您觉得还有哪些方面值得我们去关注?


江光荣

特别有感触的东西,可以说两点。第一点,我们做了一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我们这一代人非常熟悉的一个词叫“一穷二白”,现在这个时代,从财富或者物质的角度,我们不是那么“穷”了,但是(中国心理咨询行业的)“白”是真的,就是啥都没有。但是我们在这样一个零基础的情况下为中国的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做了一些基础性的事,这些事具有开创性。这就是第一个感触,挺兴奋的,还有点自豪。就我个人来说,有生之年能够碰上这样的时代,能够让你几十年时间全身心地投入去追求一个东西,一个既有个人意义,更对国家对民族有价值的东西,真的觉得生命有意义。


第二点感触,就是事太多,任务太重。比起发达国家和地区,我们真的是落后太多了。感觉万里长征刚走出江西。需要有很多人,并且齐心合力,还要有好的政策环境,我们才有可能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比如20来年)追上世界先进水平。


所以头一件是人,事情要靠人去做。改变落后需要人,对吧?没有人一切都谈不上,对吧?现在我国的临床与咨询心理学学历教育严重地拖了发展的后腿。钱铭怡教授测算,按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我们需要心理助人工作者86万人。现在只有10万人左右。第二件是学科基础。我们国家的心理咨询发展,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我们有一吨实践,只有一公斤理论,更只有一克研究!是这样的一个局面。我们的学科底子特别薄。第三件,就是实践模式或者是实践的体系。诸位看美国,经过上百年的发展,美国这三个方面是相当的完善和成熟。不是说它好,是说它相当完善和成熟。2016年我们去美国考察,我们几个人看了半个月,完了之后,我一个最强的感觉,就是说美国真的是非常成熟、完备。不是说东西特别的好,是它的体系化完备。当然,事情总是一分为二。一个事情它体系越完备,就意味着它难改变,也就难发展。我们的情况反过来,所以落后也未必都是坏事。


把上述三件合起来,你就明白我说的事多事难不是废话。至少还得一代人的努力,在我们之后至少还得下一代人去努力个20年,看能不能让我们的事业跟我们国家的整体发展水平一致。


《华人心理师》

我觉得作为一个新一代的正在美国学习美国心理咨询体系的中国的年轻的学者,感觉听到您上述的内容感觉非常有意义。听的过程我有点热泪盈眶,因为我听到您说的这些东西,让我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信念感。还想了解,在未来的我们国家的专业化的建设过程中,您觉得还有哪些部分值得被关注?


江光荣

我刚才说的三部分,其实每一部分都重要,一部分是人、一部分是学科学术基础,这个跟研究关系最大。第三个就是行业的实践规范。我们的落后是三方面都落后。比较容易改也容易出新的是什么?是第三个方面,行业的实践规范。因为我们国家是从上到下体制,如果我们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而且我们能够说服高层,政府一旦选择了一个正确的方向,开始去追求一件事情,它就比西方更有效率。


特别说说人才培养,尤其是学历教育。目前中国心理服务行业的情况,说句玩笑话,如果说学历教育是正规军,非学历教育是杂牌军,我们现在的心理健康服务的队伍就是以杂牌军为主的一支队伍。主管部门现在也意识到要加强学历教育。近几年在各方包括我们的努力下,学历教育,尤其是研究生培养,正在快速成长。但是我们学历教育存在一个非常具体的困难,就是师资,缺乏合格师资。许多教咨询和治疗的老师本人没有受过系统的训练,尤其是缺少实务能力。这个就是目前非常头大的一件事情。


今天既然是ACHPPI的访谈,我想趁机呼吁一下。当年我们成立ACHPPI,初衷之一就是希望一批在欧美学这个专业的同学学成之后,回国来,在大学里边去教临床与咨询。这两年已经有一些同学回国了。各位还在做生涯规划的同学,希望你们把回国发展作为重点考虑方向!我们临床专委会下成立了一个学历教育联盟,全国较好点的心理学院校都在里头。各位要是想要求职,可以联系临床专委会秘书长朱旭老师(华中师范大学心理学院,xzhu@mail.ccnu.edu.cn),联盟可以帮你在群里扩散。




职业成果回顾和未来聚焦


《华人心理师》

您觉得您的职业生涯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是什么?


江光荣

我做了好多方面的事情,播种多,收获——如果以发表论文为指标的话——有限。


头一件是大学生自杀的心理解剖学研究。我们对一个省在10年之内的自杀的大学生个案进行系统、持续心理解剖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这些成果都已经应用到实际工作当中去了。不过因为一些可理解的原因,这部分研究从未正式发表。


第二件就是我发展了一个班级为本的学校辅导模式,就是主张中小学的心理健康教育,把重点工作放在班主任的工作上,放在班级环境的建设上。这方面有一本专著《班级社会生态环境研究》,获得了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


第三块是国民心理健康素养方面的研究。有一些成果。


还有一个就是我的《心理咨询的理论与实务》。已经出了3版,明年初估计出第4版,由高教出版社出。在过去二十余年里,一直是国内采用率最高的教材。


《华人心理师》

您在2015年的时候创建了东方明见心理,然后这样其实是为很多想要成为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的这样的大众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受训的平台。然后您去年也是从华中师大荣休了,想问一下您当时是在什么情形下想要建立东方明见心理的呢?以及从高校教师到机构创立者这个角色,在不同的场域下推动中国心理咨询行业的建设。江老师您感觉到这里有哪一些异同或者是需求?也想问一下您在未来10年将会聚焦什么问题?


江光荣

你问的是创办东方明见心理的初衷,这个我有一个标准答案。2017年东方明见心理搬到现在的地址办公,当时有一个小的庆典。主持人跟我说,江老师给你两分钟时间,讲一下你创办东方明见心理的初心。


当时我脑子里一下子蹦出来三句话。结果就用了一分钟,说了这三句话,每句话后面都是省略号:人间有许多不幸……;心理学有许多潜力……;象牙塔里有许多无奈……。大部分人都听懂了。只是“象牙塔里有许多无奈”这句,有人听了有点惊讶。


最后,你问我未来会聚焦什么东西?东方明见心理是有一个宗旨的,可以用两句话概括:一是为国家为社会培养真正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二是为社会大众提供真正专业的心理健康服务。在这两句话底下,所有我们觉得能够做的、好的事情,都会去尝试。我们目前比较多的部分集中在人员培训,尤其是高端一些的,比如说督导师的培训方面。


另外花了很多心血来做的一个项目,就叫学院π。它本质上是一个硕士课程。我把国内最好的一批老师拉过来教这个学院π。当时谷德耶( Goodyear)教授说,你们的教学团队是中国的梦之队!我们的口号是“培养中国新一代的咨询师”。这件事情会一直认真地做下去,努力地把它做得越来越好。规模不会扩大了,因为最优质的教学资源毕竟是有限的。但是一直要保持它是非常高品质的培养项目。明见的态度是,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尽可能的好。


《华人心理师》

您如何看待咱们现在中国心理咨询行业整体的培训情况?然后您认为主要的需求是什么?以及未来的趋势将会是怎样的?还有对于咱们海外受训归国的新一代的同行,您觉得我们可以怎么为中国的心理咨询师培训做贡献?


江光荣

如果是我们要系统地去讲,目前中国的心理咨询行业人才培养的情况的话,这个真的是要单独来说,一言难尽。但是从大而言之去讲的话,我刚才说的是一个基本情况,就是学历教育体量很小,作用也小。非学历训练是中国大陆的心理助人工作者的主要的培训渠道。


但是现在大家,尤其是这个行业的一些主管和领导的这些机构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要加强学历教育,但是学历教育我刚才说了,它不是有钱就立刻能做好的,他最重要的是老师。所以他还是不可能再出现那种大跃进式的飞速发展,这是一个问题。


另外一个就是我们的国内以非学历教育为主,存在这么一个问题,就是好多非学历培训都是以咨询流派为基本的,比如说精分的,认知的培训,短程的、中程的、长程的,这都有。这些东西在中国就占了主导的部分。你们在美国你们就知道,美国根本就不是这个情况,但是中国一直是这样的情况,这个是目前一段时间内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办的一件事。


一方面心理助人这个行业它是一个话语不对称的行业,就是消费者并不能够合适有效地去选择他的心理咨询师或者是治疗流派。他没有这个能力去做选择,所以结果就成了供应方一家说话。而供应方这一边,尤其是社会机构这一边,因为利益诉求就会出现一些实际上对当事人构成剥削、不符合伦理的一些操作。所以在培训方面,这些是我们比较大的、比较麻烦的一些特点。我们这两年一直在努力地做一些事情去推学历的,或者是有学术支持的一些培训。但是从全国的角度去看的话,影响还不是那么(大)。因为中国太大了,所以它不是那么有力量和明显。


中国培训方面主要的需求,要看从哪个角度看。从国家整体利益的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我觉得最大的需求就是学历教育。应该是把重点放在学历教育发展上,哪怕是现在很弱,但是你要持续不断地做10年,它情况一定会改观的。学历教育肯定是未来的趋势。现在政府主管部门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情。行业主管的注册系统,现在已经开始做学历教育培养项目的注册。去年通过了第一批,是北大、北师大、华中师大三家的硕士项目。这三个地方毕业的硕士生就可以直接申请进入注册系统。这个显然是未来的一个方向。虽然它很小,但是看准方向持续不断地去做去努力,就是这么干的。


至于我们ACHPPI的同仁们,尤其是我们在海外学临床咨询的学生,我就觉得你们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帮国内做贡献:第一个就是你们本人学成之后回来,非常需要你们回来。第二个,在督导这个环节,你当中有督导能力和资质的人,加入到国内的咨询师督导当中来提供督导。现在是远程的,很方便,实际上这两年已经有人在做。另外有一些培训的项目,比如说东方明见心理的培训项目,我们已经吸收了一些ACHPPI的老师在这边来做。其实我们还需要有更多的人在东方明见心理的平台上来帮忙,做我们各种培训项目的老师。另外,有的老师自身有比较成熟或半成熟的培训项目,也可以放到东方明见心理来推出或者跟东方明见心理一起打磨再推出。这些都是可行的渠道。


《华人心理师》

您教书育人这些年培养了这么多的学生,您对于学生,尤其是培养心理咨询师的教育理念是什么呢?


江光荣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如果大致谈谈的话,我喜欢学生比较有创造性,在学术上能够独立,有批判精神。我很鼓励学生心胸开阔一点,不要眼睛里只有小小的一个我,只有个人的发展,比如说我要发论文……,我要找对象……,我要升职……。我喜欢心大一点的学生,比如说即使是毕业,也要非常棒地毕业,把自己打造得很厉害,有一身武功这样,而不仅仅是拿一个毕业证。找个对象,要找一个我真正爱的和真正爱我的对象。再一点就是能够有一点超越个人诉求、个人利益的追求,或者是存在性的追求,那就更好了。比如说能想一点超越个人利益的事情,能对你帮助的对象,心里真抱着一份人的关怀,而不只是视他为你一个挣钱的对象。这就是我说的心大一点。


《华人心理师》

咱们都参加过2019年的第六届心理学注册大会,当时大家很多人其实都提到过,也表达过建立《心理师法》的重要性和紧迫性。我们想了解一下,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几年,是否有一定的进展?咱们是不是又遇到了一些挑战,那么对于全球华人心理健康从业者,有没有什么是大家可以贡献的,可以做的,或者是可以展望的?希望您可以提供一点指导和建议。


江光荣
《心理师法》的呼吁,也是个任重道远的事。《心理师法》的出台,要走立法的程序,一开始立法方面的人就告诫过:立法有一套漫长的路径和程序要走,会有一个从舆论呼吁到逐渐进入到政府主责或相关部门,然后由主责部门到立法部门的过程,所以这不是在短期内可以期待的事情。至于说海外的华人同道可以帮上什么忙,那我还想不出来可以做些什么,似乎没有办法改变我刚才说的那一条长长的路径,海外的同道更难以影响到这个路径。
最近几年我们还是做了不少努力,比如说给有关部门以专家联名的方式写信提建议,有委托人大和政协的委员们提案,这都有。最新的消息是,全国人大立法部门已经启动《精神卫生法》修订调研,可能在下一个5年期内完成《精神卫生法》的修订。




凝聚同行的力量

兼容并包


《华人心理师》

当时您和其他老师共同创建ACHPPI的初衷是什么?中间咱们有没有遇到过一些困难?


江光荣

2007年,当时我跟着段昌明老师在一起参加APA年会,这个主意主要是段昌明老师提出的,我们做一个响应。从发起意图到中间的组织工作,最着力的还是段老师,段老师自己会给你们讲她的初衷是什么。


从我的角度,2007年离现在15年了,我最重要的感觉,那个时候中国的情况就比现在还要差很多,我当时最大的一个想法就是能够团结一批华人学者,尤其是中国大陆背景的这样的一些同道,在美国的是我当时觉得这是一批宝贵的资源。


当时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其实当时人很少,全美真的是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人,但是无论如何她就觉得特别珍贵,把这些人组织起来,我记得当时主要是有两个用意。


第一个用意对于我来说没有切身的感受,但就是让以大陆为主要背景的华人的临床心理工作者,无论是学生、老师还是实务工作者,能够聚拢来。能够 “抱团”,虽然“抱团”这个词不太合适用在这个地方。


但是从我的角度,我更重视的是第二个用意。就是希望将来这一批力量组织起来以后,我们国内的人要跟海外在学术上和人力上取得沟通联系,就能够更有效的获取和利用海外的资源。这个是我当时最主要的用意。


现在来看,这两个初衷都实现了,或者说正在实现中。


《华人心理师》

您对于杂志未来的发展有一些怎么样的期待和建议?


江光荣

如果大致谈的话,一个就是发展学术,包括推动研究和学术交流。第二个是团结人,使得因为有了杂志的存在,ACHPPI的人更凝聚一些。我主要是在这两个大方向有期待。


但是呢, 我不太希望它办成一个非常排他的局限的小圈子,而是能够有比较开阔的视野和心胸, 让这个杂志未来在学术上既可以有同行的动态行迹;也还有一部分是真的是促进了或者是发表了有关华人的中国文化大主题相关的一些学术研究。刚开始的时候稿源可能会受限,不可能那么多的选择,但是至少是可以有意识地去做一些,比如说在某一期或者是连续的一段时间内都围绕这个主题在杂志上发表内容,甚至是讨论、论坛这样的东西都不错。但是发表的人不要限制在小的华人圈子里边,更不要限制在仅仅只是大陆的这样一个圈子里边。


未来有一点其实是不用担心的,抓住跟中国大陆密切联系这样一个背景特色,自然就会有共同色的东西渗透在这个杂志基调当中。长期保持,比如说10年下来,它就会逐渐在各方面的读者心中形成一个定位。


我经常会收到一些用网络的方式来传播的比较小的华人团体的信息,包括心理学领域里面也有,如果我们这个杂志出来了之后,跟那些杂志或者是出版的路径形成了竞争的关系,你怎么样才能够使《华人心理师》走得快走得远,能够产生更大的影响,逐渐成为一个主流的园地?只有你比较开放,心胸更大一些的话,才有可能是这样。


另外就是要吸收一些欧美的学者,因为随着中国的整个国家的发展,其实学术界也在潜移默化的发生着改变,就是美国的主流学术界,比如APA很高层的有影响的大学者,他们也有可能很关注中国的进步和进展。让这些人也在这个上面有发表,都是有助于我们这个刊物来变得更有生命力,形象更好的做法。我简单把刚才我说的两个那东西重复一下,就是目标放得开阔一些,大一些;不要太担心它的中国元素被稀释了。




书籍推荐


《华人心理师》

请江老师给咨询师们同行们推荐1~2本您觉得特别好的书籍。


江光荣

对我影响比较大的,一个是罗杰斯的那本《个人形成论》(On Becoming A Person),在中国有好几个译本,台湾有翻译的,中国大陆至少有两个翻译,这个书其实不是一个纯学术著作,但也是罗杰斯一辈子影响最大的一本书。这本书对于学人本或者研究人本思想的同行,是一本特别好的参考书,这本书把一些东西讲的比学术著作还要生动透彻。而且那些东西不仅仅是学人本的人有用,所有做心理咨询的人都值得去思考。


另外还有一本书,我很喜欢的就是杰拉米·弗兰克(Jerome Frank)的《说服与疗愈》(Persuasion and Healing),它倒是一本严谨的学术著作。内容很旧了,但我非常喜欢作者把心理治疗的机制说得很透彻。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见解,但一定会受他的启发。



推荐阅读

今年我们写了啥?| 想和你一起重读的十篇好文

2023年专业培训项目一览表,助你提高胜任力!

访谈人|罗厚员 潘煜 徐清扬

转录校对人|李梓彤 徐梦飞 薛文杰  王艺

编辑审阅|江光荣 罗厚员 潘煜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